1樓:1997繆欣宇
我們魯鎮的習慣,本來是凡有出嫁的女兒,倘自己還未當家,夏間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。那時我的祖母雖然還康健,但母親也已分擔了些家務,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歸省了,只得在掃墓完畢之後,抽空去住幾天,這時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親住在外祖母的家裡。那地方叫平橋村,是一個離海邊不遠,極偏僻的,臨河的小村莊;住戶不滿三十家,都種田,打魚,只有一家很小的雜貨店。
但在我是樂土:因為我在這裡不但得到優待,又可以免念「秩秩斯干幽幽南山」了。
和我一同玩的是許多小朋友,因為有了遠客,他們也都從父母那裡得了減少工作的許可,伴我來遊戲。在小村裡,一家的客,幾乎也就是公共的。我們年紀都相仿,但論起行輩來,卻至少是叔子,有幾個還是太公,因為他們合村都同姓,是本家。
然而我們是朋友,即使偶爾吵鬧起來,打了太公,一村的老老少少,也決沒有一個會想出「犯上」這兩個字來,而他們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識字。
我們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,掘來穿在銅絲做的小鉤上,伏在河沿上去釣蝦。蝦是水世界裡的呆子,決不憚用了自己的兩個鉗捧著鉤尖送到嘴裡去的,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釣到一大碗。這蝦照例是歸我吃的。
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,但或者因為高等動物了的緣故罷,黃牛水牛都欺生,敢於欺侮我,因此我也總不敢走近身,只好遠遠地跟著,站著。這時候,小朋友們便不再原諒我會讀「秩秩斯干」,卻全都嘲笑起來了。
至於我在那裡所第一盼望的,卻在到趙莊去看戲。趙莊是離平橋村五里的較大的村莊;平橋村太小,自己演不起戲,每年總付給趙莊多少錢,算作合做的。當時我並不想到他們為什麼年年要演戲。
現在想,那或者是春賽,是社戲了。
就在我十一二歲時候的這一年,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。不料這一年真可惜,在早上就叫不到船。平橋村只有一隻早出晚歸的航船是大船,決沒有留用的道理。
其餘的都是小船,不合用;央人到鄰村去問,也沒有,早都給別人定下了。外祖母很氣惱,怪家裡的人不早定,絮叨起來。母親便寬慰伊,說我們魯鎮的戲比小村裡的好得多,一年看幾回,今天就算了。
只有我急得要哭,母親卻竭力的囑咐我,說萬不能裝模裝樣,怕又招外祖母生氣,又不準和別人一同去,說是怕外祖母要擔心。
總之,是完了。到下午,我的朋友都去了,戲已經開場了,我似乎聽到鑼鼓的聲音,而且知道他們在戲臺下買豆漿喝。
這一天我不釣蝦,東西也少吃。母親很為難,沒有法子想。到晚飯時候,外祖母也終於覺察了,並且說我應當不高興,他們太怠慢,是待客的禮數裡從來沒有的。
吃飯之後,看過戲的少年們也都聚攏來了,高高興興的來講戲。只有我不開口;他們都嘆息而且表同情。忽然間,一個最聰明的雙喜大悟似的提議了,他說,「大船?
八叔的航船不是回來了麼?」十幾個別的少年也大悟,立刻攛掇起來,說可以坐了這航船和我一同去。我高興了。
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,不可靠;母親又說是若叫大人一同去,他們白天全有工作,要他熬夜,是不合情理的。在這遲疑之中,雙喜可又看出底細來了,便又大聲的說道,「我寫包票!船又大;迅哥兒向來不亂跑;我們又都是識水性的!
」誠然!這十多個少年,委實沒有一個不會鳧水的,而且兩三個還是弄潮的好手。
外祖母和母親也相信,便不再駁回,都微笑了。我們立刻一鬨的出了門。
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輕鬆了,身體也似乎舒展到說不出的大。一出門,便望見月下的平橋內泊著一隻白篷的航船,大家跳下船,雙喜拔前篙,阿發拔後篙,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艙中,較大的聚在船尾。母親送出來吩咐「要小心」的時候,我們已經點開船,在橋石上一磕,退後幾尺,即又上前出了橋。
於是架起兩支櫓,一支兩人,一里一換,有說笑的,有嚷的,夾著潺潺的船頭激水的聲音,在左右都是碧綠的豆麥田地的河流中,飛一般徑向趙莊前進了。
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散出來的清香,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;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裡。淡黑的起伏的連山,彷彿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,都遠遠的向船尾跑去了,但我卻還以為船慢。他們換了四回手,漸望見依稀的趙莊,而且似乎聽到歌吹了,還有幾點火,料想便是戲臺,但或者也許是漁火。
那聲音大概是橫笛,宛轉,悠揚,使我的心也沉靜,然而又自失起來,覺得要和他彌散在含著豆麥蘊藻之香的夜氣裡。
那火接近了,果然是漁火;我才記得先前望見的也不是趙莊。那是正對船頭的一叢松柏林,我去年也曾經去遊玩過,還看見破的石馬倒在地下,一個石羊蹲在草裡呢。過了那林,船便彎進了叉港,於是趙莊便真在眼前了。
最惹眼的是屹立在莊外臨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戲臺,模糊在遠處的月夜中,和空間幾乎分不出界限,我疑心畫上見過的仙境,就在這裡出現了。這時船走得更快,不多時,在臺上顯出人物來,紅紅綠綠的動,近臺的河裡一望烏黑的是看戲的人家的船篷。
「近臺沒有什麼空了,我們遠遠的看罷。」阿發說。
這時船慢了,不久就到,果然近不得臺旁,大家只能下了篙,比那正對戲臺的神棚還要遠。其實我們這白篷的航船,本也不願意和烏篷的船在一處,而況並沒有空地呢……
在停船的匆忙中,看見臺上有一個黑的長鬍子的背上插著四張旗,捏著長槍,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。雙喜說,那就是有名的鐵頭老生,能連翻八十四個筋斗,他日裡親自數過的。
我們便都擠在船頭上看打仗,但那鐵頭老生卻又並不翻筋斗,只有幾個赤膊的人翻,翻了一陣,都進去了,接著走出一個小旦來,咿咿呀呀的唱。雙喜說,「晚上看客少,鐵頭老生也懈了,誰肯顯本領給白地看呢?」我相信這話對,因為其時臺下已經不很有人,鄉下人為了明天的工作,熬不得夜,早都睡覺去了,疏疏朗朗的站著的不過是幾十個本村和鄰村的閒漢。
烏篷船裡的那些土財主的家眷固然在,然而他們也不在乎看戲,多半是專到戲臺下來吃糕餅、水果和瓜子的。所以簡直可以算白地。
然而我的意思卻也並不在乎看翻筋斗。我最願意看的是一個人蒙了白布,兩手在頭上捧著一支棒似的蛇頭的蛇精,其次是套了黃布衣跳老虎。但是等了許多時都不見,小旦雖然進去了,立刻又出來了一個很老的小生。
我有些疲倦了,託桂生買豆漿去。他去了一刻,回來說,「沒有。賣豆漿的聾子也回去了。
日裡倒有,我還喝了兩碗呢。現在去舀一瓢水來給你喝罷。」
我不喝水,支撐著仍然看,也說不出見了些什麼,只覺得戲子的臉都漸漸的有些稀奇了,那五官漸不明顯,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沒有什麼高低。年紀小的幾個多打呵欠了,大的也各管自己談話。忽而一個紅衫的小丑被綁在臺柱子上,給一個花白鬍子的用馬鞭打起來了,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著看。
在這一夜裡,我以為這實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。
然而老旦終於出臺了。老旦本來是我所最怕的東西,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。這時候,看見大家也都很掃興,才知道他們的意見是和我一致的。
那老旦當初還只是踱來踱去的唱,後來竟在中間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。我很擔心;雙喜他們卻就破口喃喃的罵。我忍耐的等著,許多工夫,只見那老旦將手一抬,我以為就要站起來了,不料他卻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,仍舊唱。
全船裡幾個人不住的吁氣,其餘的也打起哈欠來。雙喜終於熬不住了,說道,怕他會唱到天明還不完,還是我們走的好罷。大家立刻都贊成,和開船時候一樣踴躍,三四人徑奔船尾,拔了篙,點退幾丈,迴轉船頭,駕起櫓,罵著老旦,又向那松柏林前進了。
月還沒有落,彷彿看戲也並不很久似的,而一離趙莊,月光又顯得格外的皎潔。回望戲臺在燈火光中,卻又如初來未到時候一般,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樓閣,滿被紅霞罩著了。吹到耳邊來的又是橫笛,很悠揚;我疑心老旦已經進去了,但也不好意思說再回去看。
不多久,松柏林早在船後了,船行也並不慢,但周圍的黑暗只是濃,可知已經到了深夜。他們一面議論著戲子,或罵,或笑,一面加緊的搖船。這一次船頭的激水聲更其響亮了,那航船,就像一條大白魚揹著一群孩子在浪花裡躥,連夜漁的幾個老漁父,也停了艇子看著喝采起來。
離平橋村還有一里模樣,船行卻慢了,搖船的都說很疲乏,因為太用力,而且許久沒有東西吃。這回想出來的是桂生,說是羅漢豆正旺相,柴火又現成,我們可以偷一點來煮吃。大家都贊成,立刻近岸停了船;岸上的田裡,烏油油的都是結實的羅漢豆。
「阿阿,阿發,這邊是你家的,這邊是老六一家的,我們偷那一邊的呢?」雙喜先跳下去了,在岸上說。
我們也都跳上岸。阿發一面跳,一面說道,「且慢,讓我來看一看罷,」他於是往來的摸了一回,直起身來說道,「偷我們的罷,我們的大得多呢。」一聲答應,大家便散開在阿發家的豆田裡,各摘了一大捧,拋入船艙中。
雙喜以為再多偷,倘給阿發的娘知道是要哭罵的,於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裡又各偷了一大捧。
我們中間幾個年長的仍然慢慢的搖著船,幾個到後艙去生火,年幼的和我都剝豆。不久豆熟了,便任憑航船浮在水面上,都圍起來用手撮著吃。吃完豆,又開船,一面洗器具,豆莢豆殼全拋在河水裡,什麼痕跡也沒有了。
雙喜所慮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鹽和柴,這老頭子很細心,一定要知道,會罵的。然而大家議論之後,歸結是不怕。他如果罵,我們便要他歸還去年在岸邊拾去的一枝枯桕樹,而且當面叫他「八癩子」。
「都回來了!那裡會錯。我原說過寫包票的!」雙喜在船頭上忽而大聲的說。
我向船頭一望,前面已經是平橋。橋腳上站著一個人,卻是我的母親,雙喜便是對伊說著話。我走出前艙去,船也就進了平橋了,停了船,我們紛紛都上岸。
母親頗有些生氣,說是過了三更了,怎麼回來得這樣遲,但也就高興了,笑著邀大家去吃炒米。
大家都說已經吃了點心,又渴睡,不如及早睡的好,各自回去了。
第二天,我向午才起來,並沒有聽到什麼關係八公公鹽柴事件的糾葛,下午仍然去釣蝦。
「雙喜,你們這班小鬼,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罷?又不肯好好的摘,踏壞了不少。」我抬頭看時,是六一公公棹著小船,賣了豆回來了,船肚裡還有剩下的一堆豆。
「是的。我們請客。我們當初還不要你的呢。你看,你把我的蝦嚇跑了!」雙喜說。
六一公公看見我,便停了楫,笑道,「請客?——這是應該的。」於是對我說,「迅哥兒,昨天的戲可好麼?」
我點一點頭,說道,「好。」
「豆可中吃呢?」
我又點一點頭,說道,「很好。」
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來,將大拇指一翹,得意的說道,「這真是大市鎮裡出來的讀過書的人才識貨!我的豆種是粒粒挑選過的,鄉下人不識好歹,還說我的豆比不上別人的呢。我今天也要送些給我們的姑奶奶嚐嚐去……」他於是打著楫子過去了。
待到母親叫我回去吃晚飯的時候,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羅漢豆,就是六一公公送給母親和我吃的。聽說他還對母親極口誇獎我,說「小小年紀便有見識,將來一定要中狀元。姑奶奶,你的福氣是可以寫包票的了。
」但我吃了豆,卻並沒有昨夜的豆那麼好。
真的,一直到現在,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,——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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