蔡元培答林琴南書原文蔡元培答林琴南書原文

2021-03-07 14:20:11 字數 5988 閱讀 9449

1樓:誰在那裡等我

致《公言報》函並答林琴南函

《公言報)記者足下:

讀本月十八日貴報,有《請看北京大學思潮變遷之近狀》一則,其中有林琴甫君致鄙人一函①。雖原函稱"不必示夏",而鄙人為表示北京大學真相起見,不能不有所辨正。謹以答林君函抄奉,請為照載。

又,貴報稱"陳,胡等絕對的菲棄舊道德,毀斥倫常,詆排孔、盂",大約即以林君之函為據,鄙人已於致林君函辨明之。惟所云"主張廢國語而以法蘭西文字為國語之議',何所據而云然?請示覆。

答林零南君函如下:

琴南先生左右:

於本月十八日《公言報》中,得讀惠書,索劉應秋先生事略。憶第一次奉函時,曾抄奉趙君原函,恐未達覽,特再抄一通奉上,如荷題詞,甚幸。(趙體孟原函附後) 公書語長心重,深以外間謠諑紛集為北京大學惜,甚感。

惟謠諑必非實錄,公愛大學,為之辨正可也。今據此紛集之謠諑。而加以責備,將使耳食之徒,益信謠諑為實錄,豈公愛大學之本意乎?

原公之所責備者,不外兩點:一曰"覆孔、孟,鏟倫常",二日"盡廢古書,行用土語為文字"。請分別論之。

對於第一點,當先為兩種考察:(甲)北京大學教員,曾有以"覆孔、孟,鏟倫常"教授學生者乎?(乙)北京大學教授,曾有於學校以外,發表其"覆孔、孟,鏟倫常"之言論者乎?

請先察"覆孔、孟"之說。大學講義涉及孔孟者,惟哲學門中之中國哲學史。已出版者,為胡適之君之《中國上古哲學史大綱》,請詳閱一過,果有"覆孔、盂"之說乎?

特別講演之出版者,有崔懷瑾君之《論語足徵記)、《春秋復始)。哲學研究會中,有梁漱溟君提出"孔子與孟子異同"問題,與胡默青君提出"孔於倫理學之研究"問題,尊孔者多矣,寧曰覆孔?

若大學教員於學校以外自由發表意見,與學校無涉,本可置之不論。今姑進一步而考察之,則推《新青年》雜誌中,偶有對於孔子學說之批評,然亦對於孔教會等託孔子學說以攻擊新學說者而發,初非直接與孔於為敵也。公不云乎?

"時乎井田封建,則孔子必能使井田封建一無流弊.時乎潛艇飛機,則孔於必能使潛艇飛機不妄殺人.衛靈同陳,孔子行。陳恆弒君,孔於討。用兵與不用兵,亦正決之以時耳"。

使在今日,有拘泥孔子之說,必復地方制度為封建;必以兵車易潛艇飛機:聞俄人之死其皇,德人之逐其皇,而曰必討之,豈非味於。"時"之義,為孔子之罪人,而吾輩所當排斥之者耶?

次察"鏟倫常"之說。常有五: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,公既言之矣。

倫亦有五: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婦、朋友。其中君臣一倫,不適於**可不論。

其他父子有親,兄弟相友(或曰長幼有序),夫婦有別,朋友有信,在中學以下修身教科書中,詳哉言之。大學之倫理學涉此者不多,然從未有以父子相夷,兄弟相,夫婦無別,朋友不信,教授學生者。大學尚無女學生,則所注意者,自偏乎男子之節操。

近年於教科以外,組織一進德會,其中基本戒約有不嫖、不娶妾兩條。不嫖之戒;決不背於古代之倫理。不娶妾一條,則且視孔、孟之說為尤嚴矣。

至於五常,則倫理學中之言仁愛,言自由,言秩序,戒欺詐,而一切科學皆為增進知識之需。寧有鏟之之理歟?

若謂大學教員曾於學校以外發表其"鏟倫常"之主義乎?則試問有誰何教員,曾於何書、何雜誌,為父子相夷、兄弟相、夫婦無別、朋友不信之主張者?曾於何書、何雜誌為不仁、不義、不智、不信及無禮之主張者?

公所舉"斥父母為自感情慾、於己無恩",謂隨園文中有之,弟則憶《後漢書.孔融傳》路粹枉狀奏融有曰;"前與白衣禰衡跌蕩放言,雲:父之於予,當有何親?

論其本意,實為情慾發耳;予之於母,亦復奚為?譬如寄物瓶中,出則離矣。"孔融、禰衡並不以是損其聲價,而路粹則何如者?

且公能指出誰何教員,曾於何書、何雜誌,述路粹或隨園之語,面表其極端贊成之意者?且弟亦從不聞有誰何教員,崇拜李其人面願拾其唾餘者。所謂"武曌為聖王,卓文君為賢媛",何為曾述斯語,以號於眾,公能證明之歟?

對於第二點。當先為三種考察:(甲)北京大學是否已盡廢古文而專用白話?

(乙)白話果是否能達古書之義?(丙)大學少數教員所提倡之白話的文字,是否與引車賣漿者所操之語相等?請先察"北京大學是否巳盡廢古文而專用白話?

"大學預科中,有國文一課,所據為課本者,曰模範文,曰學術文,皆古文也。其每月中練習之文,皆文言也。本科中有中國文學史,西洋文學史、中國古代文學、中古文學、近世文學;又本科、預科皆有文字學,其編成講義而付印者,皆文言也。

《北京大學月刊》中,亦多文言之作。所可指為白話體者,惟胡適之君之《中國古代哲學史大綱》而其中所引古書,多屬原文,非皆白話也。

次考察"白話是否能達古書之義?"大學教員所編之講義。固皆文言矣。

而上講壇後,決不能以背誦講義塞責,必有賴於白話之講演,豈講演之語,必皆編為文言而後可歟?吾輩少時,讀《四書集註》、《十三經注疏》,使塾師不以白話講演之,面編為類似集註,類似註疏之文言以相授,吾輩豈能解乎?若謂白話不足以講《說文》講古籍,講鐘鼎之文,則豈於講壇上當背誦徐氏《說文解字系傳》、郭氏《汗簡》、薛氏《鐘鼎款識》之文,或編為類此之文言而後可,必不容以白話講演之歟?

又次考察"大學少數教員所提倡之白話的文字,是否與引車賣漿者所操之語相等?"白話與文言,形式不同而已,內容一也。《天演論》、《法意》、《原富》等,原文皆白話也,而嚴幼睦君譯為文言①.少仲馬、迭更司、哈椿等屏著**,皆白話也,而公譯為文言。

公能謂公及嚴君之所譯,高出於原本乎?若內容淺薄,則學校招考時之試卷,普通日刊之論說,盡有不值-讀者,能勝於白話乎?且不特引車賣漿之徒而已,清代目不識丁之宗室。

其能說漂亮之京話,與《紅樓夢》中寶玉,黛玉相埒,其言果有價值歟?熱讀《水滸》、《紅樓夢》之**家,能於《續水滸傳》、《紅樓復夢》等書以外,為科學,哲學之講演歟?公謂"《水滸》《紅樓》作者,均博極群書之人,總之非讀破萬卷,不能為古文,亦並不能為白話"。

誠然,誠然。北京大學教員中,善作白話文者,為胡適之、錢玄同、周啟孟諸君。公何以證知為非博極群書,非能作古文,面僅以白話文藏拙者?

胡君家世漢學,其舊作古文,雖不多見,然即其所作《中國哲學史大綱》言之,其瞭解古書之眼光,不讓刊清代乾嘉學者。性君歷作之文字學講義、學術文通論,皆大雅之文言。周君所譯之《城外**》,則文筆之古奧,非淺學者所能解。

然則公何寬於《水滸》《紅樓》之作者,而苛於同時之胡、錢、周諸君耶?

至於弟在大學,則有兩種主張如下:

(一)對於學說,仿世界各大學通例,循"思想自由"原則,取相容幷包主義,與公所提出之"圓通廣大"四宇,頗不相背也。無論為何種學派,苟其言之成理,持之有故,尚不達自然淘汰之運命者,雖彼此相反,而悉聽其自由發展。此義已於《月刊》之發刊詞言之,抄奉一覽。

(二)對於教員,以學詣為主。在校講授,以無背於第一種之主張為界限。其在校外之言動,悉聽自由,本校從不過問,亦不能代負責任。

例如復辟主義,**所捧斥也,本校教員中,有拖長辮而持復辟論者,以其所授為英國文學,與政治無涉,則聽之。籌安會之發起人,清議所指為罪人者也,本校教員中有其人,以其所授為古代文學,與政治無涉,則聽之。嫖、賭、娶妾等事,本校進德會所戒也,教員中間有喜作側豔之詩詞,以納妾、狎妓為韻事,以賭為消遣者,苟其功課不荒,並不誘學生而與之墮落,則姑聽之。

夫人才至為難得,若求全責備,則學校殆難成立。且公私之間,自存天然界限.譬如公曾譯有《茶花女》、《迦茵小傳》、《紅礁畫槳錄》等**,而亦曾在各學校講授古文及倫理學,使有人詆公為以此等**體裁講文學,以狎妓,姦通,爭有婦之夫講倫理者,寧值一笑歟?然則革新一派,即偶有過激之論,苟於校課無涉,亦何必強以其責任歸之於學校耶?

此復,並候著棋

八年三月十八日 蔡元培敬啟

(原載2023年4月1日《公言報》)

附:林紓(琴南)《致蔡鶴卿太史書》

鶴卿先生太史足下。與公別十餘年,壬子始一把晤,匆匆八年,未通音問,至以為歉。屬辱賜書,以遺民劉應秋先生遺著囑為題辭。

書未梓行,無從拜讀,能否乞趙君作一短簡事略見示,當謹撰跋尾歸之。嗚呼!明室敦氣節,故亡國時殉烈者眾,而夏峰、梨洲、亭林、楊園、二曲諸老,均脫身斧鉞,其不死,幸也。

我公崇尚新學,乃亦垂念逋播之臣,足見名教之孤懸,不絕如縷,實望我公為之保全而護惜之,至慰!至慰!

雖然,尤有望於公者。大學為全國師表,五常之所繫屬。近者外間謠諑紛集,我公必有所聞,即弟亦不無疑信。

或且有惡乎閶茸之徒,因生過激之論,不知救世之道,必度人所能行,補偏之言,必使人以可信。若盡反常軌,侈為不經之談,則毒粥既陳,旁有爛腸之鼠,明燎宵舉,下有聚死之蟲。何者?

趨甘就熱,不中其度,則未有不斃者。方今人心喪敝,已在無可救挽之時,更侈奇創之談,用以譁眾,少年多半失學,利其便己,未有不糜沸腐至而附和之者,而中國之命,如屬絲矣。晚清之末造,概世之論者恆曰:

「去科舉,停資格,廢八股,斬豚尾,復天足,逐滿人,撲**,整軍備,則中國必強」。今百凡皆遂矣,強又安在?於是更進一解,必覆孔孟、鏟倫常為快。

嗚呼!因童子之羸困,不求良醫,乃追責其二親之有隱瘵逐之,而童子可以日就肥澤,有是理耶?外國不知孔孟,然崇仁,仗義,矢信,尚智,守禮,五常之道,未嘗悖也,而又濟之以勇。

弟不解西文,積十九年之筆述,成譯著一百三十三種,都一千二百萬言,實未見中有違忤五常之語,何時賢乃有此叛親蔑倫之論,此其得諸西人乎?抑別有所授耶?

我公心右漢族,當在杭州時。間關避禍,與夫人同茹辛苦,而宗旨不變,勇士也。方公行時,弟與陳叔通惋惜公行,未及一送。

申、伍異趣,各衷其是,今公為**宣力,弟仍清室舉人,交情固在,不能視為冰炭,故辱公寓書,殷殷於劉先生之序跋,實隱示明清標季,各有遺民,其志均不可奪也。弟年垂七十,富貴功名,前三十年視若棄灰,今篤老,尚抱守殘缺,至死不易其操。前年梁任公倡馬、班革命之說,弟聞之失笑。

任公非劣,何為作此媚世之言?馬、班之書,讀者幾人?殆不革而自革,何勞任公費此神力?

若雲死文字有礙生學術,則科學不用古文,古文亦無礙科學。英之迭更,累斥希臘、臘丁、羅馬之文為死物,而至今仍存者,迭更雖躬負盛名,固不能用私心以蔑古,矧吾國人,尚有何人如迭更者耶?須知天下之理,不能就便而奪常,亦不能取快而滋弊。

使伯夷、叔齊生於今日,則萬無濟變之方。孔子為「聖之時」,時乎井田封建,則孑l子必能使井田封建一無流弊,時乎潛艇飛機,則孔子必能使潛艇飛機不妄殺人,所以名為時中之聖。時者,與時不悖也。

衛靈問陣,孔子行;陳恆弒君,孔子討。用兵與不用兵,亦正決之以時耳。今必曰天下之弱,弱於孔子,然則天下之強,宜莫強於威廉,以柏靈一隅,抵抗全球,皆敗衄無措,直可為萬世英雄之祖。

且其文治武功,科學商務,下及工藝,無一不冠歐洲,胡為懨懨為荷蘭之寓公?若雲成敗不可以論英雄,則又何能以積弱歸罪孔子?彼莊周之書,最擯孔子者也,然《人間世》一篇,又盛推孔子。

所謂「人間世」者,不能離人而立之,謂其託顏回、托葉公子高之問難孔子,指陳以接人處眾之道,則莊周亦未嘗不近人情而忤孔子。乃世士不能博辯為千載以上之莊周,竟咆勃為千載以下之桓魅,一何其可笑也。

且天下惟有真學術、真道德,始足獨樹一幟,使人景從。若盡廢古書,行用土語為文字,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,按之皆有文法,不類閩、廣人為無文法之啁啾,據此則凡京津之稗販,均可用為教授矣。若雲《水滸》《紅樓》,皆白話之聖,並足為教科之書,不知《水滸》中辭吻,多采岳珂之《金陀粹篇》,《紅樓》亦不止為一人手筆,作者均博極群書之人。

總之,非讀破萬卷,不能為古文,亦並不能為白話。若化古子之言為白話,演說亦未嘗不是。按《說文》:

演,長流也,亦有延之廣之之義。法當以短演長,不能以古子之長,演為白話之短。且使人讀古子者,須讀其原書耶?

抑憑講師之一二語即算為古子?若讀原書,則又不能全廢古文矣。矧於古子之外,尚以《說文》講授。

《說文》之學,非俗書也,當參以古籀,證以鐘鼎之文。試思用籀篆可化為白話耶?果以籀篆之文,雜之白話之中,是引漢唐之環、燕,與村婦談心,陳商周之俎、豆,為野老聚飲,類乎不類?

弟,閩人也,南蠻蛺舌,亦願習中原之語言,脫授我者以中原之語言,仍令我為蛺舌之閩語,可乎?蓋存國粹而授《說文》可以,以《說文》為客,以白話為主,不可也。

乃近來尤有所謂新道德者,斥父母為自感情慾,於己無恩。此語曾一見之隨園文中陽,僕方以為擬於不倫,斥袁枚為狂謬,不圖竟有用為講學者。人頭畜鳴,辯不屑辯,置之可也。

彼又云:武?為聖王,卓文君為名媛,此亦拾李卓吾之餘唾。

卓吾有禽獸行,故發是言;李穆堂又拾其餘唾,尊嚴嵩為忠臣。今試問二李之名,學生能舉之否?同為埃滅,何苦增茲口舌?

可悲也!

大凡為士林表率,須圓通廣大,據中而立,方能率由無弊。若憑位分勢力,而施趨怪走奇之教育,則惟穆罕麥德左執刀而右傳教,始可如其願望。今全國父老,以子弟託公,願公留意以守常為是。

況天下溺矣,藩鎮之禍,邇在眉睫,而又成為南北美之爭。我公為南士所推,宜痛哭流涕助成和局,使民生有所蘇息,乃以清風亮節之躬,而使議者紛紛集失,甚為我公惜之。

此書上後,可以不必示覆,惟靜盼好音,為國民端其趨向,故人老悖,甚有幸焉。愚直之言,萬死!萬死!林紓頓首。

(原載2023年3月18日《公言報》)